東躲西藏野外求生(六)
來源:濰坊晚報 發(fā)布時間:2023-09-10 14:52:26
1958年2月10日《北海道時報》對發(fā)現(xiàn)“身份不明的人”(即劉連仁)的報道。
劉連仁被發(fā)現(xiàn)后修剪下來的頭發(fā)
劉連仁在山里度日穿了六七年的破皮大衣
劉連仁穴居時使用過的部分器具
劉連仁穴居時用過的篷布、褥子、小牛皮等物品
大家上山后的第13天遇到日本人,慌忙逃跑中,陳宗福、鄧撰友不見了。劉連仁等三人過著穴居生活,半年后遇到日本人搜山,三人走散了,劉連仁一度想要自殺。他過上了野人般的生活,第三年才學(xué)會挖洞穴的技巧。洞里濕冷,他得了風(fēng)濕病,關(guān)節(jié)痛得厲害,差點喪失走路的能力。昆蟲叮咬、野獸出沒都不是最嚇人的,他最怕的是遇到日本人。遇到災(zāi)年,他越發(fā)想念家鄉(xiāng)的親人。
吃野菜聊以充饑 兩難友不知去向
劉連仁和四個難友只吃山韭菜、山白菜,得了浮腫病。大伙就想試著找些野蘑菇吃,但害怕有毒。劉連仁說:“先擱在嘴里嚼幾口,試著沒有怪味再往下咽,俺不信就能毒死。”他先吃了幾個,忽然覺得嘴里發(fā)澀,舌頭發(fā)麻,肚子里一陣翻騰,吃下去的野蘑菇和胃里的黃水都吐了出來。
幸虧吐了出來,劉連仁中毒才不怎么重。于是,大家不敢吃野蘑菇了,除了吃山韭菜和山白菜,又尋山竹的芽子和嫩枝吃。十幾天過去了,他們還在山里轉(zhuǎn)。一個說:“就指望日本鬼子打敗了,咱們好回家過安穩(wěn)日子。”一個說:“在老家時,聽說八路軍領(lǐng)著老百姓抗日,山東解放區(qū)的地盤一天天大起來。”一個說:“說不定咱們中國勝了。要不,咱到山下看看,只要看到山下有中國兵,就肯定日本鬼子打敗了。”
劉連仁等人在上山后的第13天,選擇了下山,一是看看日本鬼子是不是打敗了,二是想從山下搞點糧食吃??上?,快到山腳的時候,在一片竹林里,被20多個日本人包圍了。“快跑!”劉連仁大喊,他一馬當(dāng)先,沖出了包圍圈。跑了一段路,回頭一看,只剩下了陳國起、杜桂相,不見了陳宗福、鄧撰友,估計后兩人讓日本人抓去了。
下大雪洞穴被埋 用鐵?開出生路
劉連仁和陳國起、杜桂相沿著北海道的海岸,繼續(xù)由西向北,轉(zhuǎn)悠了兩個月的光景,也沒找著去吉林的路。這時,北海道的冬天來了,下起了雪。幾個人身上還穿著單軍裝,又薄又破,凍得扛不住,只好拾些破紙綁在身上。不能再風(fēng)餐露宿了。劉連仁建議到山上挖個洞穴住下,等過了冬再出來找回家的路。
三個人趁著夜色到山下,悄悄地挖了一些土豆,摘了一些方瓜,還撿來了日本人裝化肥用的已丟棄的紙袋子,作為御寒衣物。又過了一些日子,雪越下越大,劉連仁好不容易在莊稼地里,尋到一把破舊的鐵?頭。這下子好了,三人回到山上,給?頭裝上了一根合適的?頭柄。三人商議,選擇了一處山坡上避風(fēng)的地方,輪流用?頭刨土,挖出了一個洞穴。
北海道的冬天有半年之久。為了能在這個洞穴里過上半年,劉連仁他們夜里下山,找來一些蘿卜和地瓜放進洞里。為了有鹽吃,到海邊去撈海帶,一次碰到海灘上曬著一些咸魚籽,就帶回來面盆那么大的一塊。
大雪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。劉連仁他們在洞穴里,開始了穴居生活。山洞躺不下,他們就背靠背蹲坐著。餓了,就順手抓點東西吃,而且盡可能省著吃。
有一天雪下得特別大,把他們的洞穴埋了,連光線都透不進來。三人輪流用鐵?頭扒雪,扒了好長時間也沒有扒出頭,眼看著要活活地埋死在這雪的墳?zāi)估?,不禁抱頭痛哭。
不能就這樣等死。陳國起拿起鐵?頭繼續(xù)向上扒,終于扒開了一個口。三人得救了。
劉連仁等人在洞里熬了足足半年,好容易盼到雪化了,他們才結(jié)束“冬眠”生活,爬出洞來。剛開始,見光流淚,兩腿酸麻,連路都不會走了,只好揉揉腿,扶著樹練習(xí)走路。
難友走散只剩自己 自盡繩斷重燃斗志
等筋骨恢復(fù)了,三人還是想方設(shè)法要回到中國,回到老家。一天夜里,風(fēng)正刮向西北,借著微弱的星光,他們看到海岸邊的淺水里有一條小帆船無人看管,覺得機會來了。劉連仁第一個跑到船邊,解下纜繩。三人紛紛跳下岸,蹚著水,把船推向深水,再跳上船,張開帆。哪知船行了不到半里路,忽然風(fēng)向變了,小船又退回了原地。搖櫓吧,拿竹竿撐吧,他們又使不來,小船還是開不出去。三人折騰了半夜,怕被漁民發(fā)現(xiàn),只得無功而返。
第二天,日本人來搜山,劉連仁等人就跑到深山躲了五六天。估計沒什么危險了,夜里,劉連仁和杜桂相、陳國起又下山找吃的。不承想,有拿著棍子、戴著白帽子的日本人設(shè)了埋伏,杜桂相和陳國起撒腿就跑,劉連仁趴著沒動。結(jié)果,他和兩位難友走散了。
想想當(dāng)時從吃人的煤礦里逃出五個人,現(xiàn)在只剩了自己,劉連仁悲從中來,大哭一場,一連三天,吃不下,睡不著。他以為難友們被日本人抓去了,必死無疑,不禁叫道:“弟兄們!你們等等,俺和你們一起死!”他解下束腰的草繩,找著一棵大樹,把繩子拴在樹杈上,用手墜著繩扣,忍不住又大哭起來,邊哭邊說:“老天爺?。∧愕降子袥]有靈?俺劉連仁安分守己,常常修橋補路,從沒有做壞事,怎么落了這么個下場?”他喚著爺、娘、媳婦、弟弟、妹妹和沒見過面的孩子,說今生今世回不了家了,再也不能在爺娘面前盡孝了,再也見不到大家的面了,然后橫下心,閉上眼,把頭向繩扣里一套。
哪知,“嚓”的一聲,劉連仁摔下來了,原來草繩有些朽爛,加之他身材魁梧,分量重,草繩斷了。
渾身被摔痛的劉連仁躺在地上,開始想:“我的命怎么這樣苦?連草繩都和我作對!”接著想:“是不是我命不該絕,一輩子沒傷天害理,老天爺要留我一命?”后來,他想到,自己命這樣苦,是日本人作弄的,要活著,和日本鬼子算賬,假如自盡了,不是便宜了日本鬼子?
“我要活下去!我要活到日本鬼子完蛋的那一天!”劉連仁下定了決心。他想起自己在蓬萊打工的時候,聽到一個八路軍軍官說過,日本是小國,中國是大國,只要中國人團結(jié)起來,就一定能打敗日本鬼子。等中國打贏了,自己就能出頭了,就能回國跟家人團聚了。
這一天晌午時分,天氣晴好。劉連仁從山頂上往下看,發(fā)現(xiàn)山腰里搭著一個小窩棚,有一個日本女人在小窩棚邊忙著生火做飯,吃完飯又匆匆下地干活了。小窩棚里一定有糧食。夜里,劉連仁下到山腰,來找小窩棚,卻怎么也沒有找到。他埋怨自己白天沒有看清楚。第二天,他先到小窩棚附近的林子里藏著。等天黑,他看到一個日本女人干完活,從里面抱出一個小孩,用布帶子背在背上,一手?jǐn)v著一個大點兒的孩子,艱難地往山下去了。日本的成年農(nóng)民絕大多數(shù)去打仗了,地里的活兒主要靠女人干,想到這里,他不禁對這個獨自干活并照顧孩子的日本女人產(chǎn)生了一些同情。
不過,同情歸同情,劉連仁并沒有打消進窩棚找些東西的念頭。試探了幾次,劉連仁才大著膽子,抹黑進入了窩棚。他摸到了一張小桌,上面有水杯,還有一盒洋火。他整整一年沒有見到洋火了。他用洋火點著桌子上的小油燈,發(fā)現(xiàn)棚子里還搭著一張小床,上面蓋著一床小被子,地上有一箱子土豆,還有小鍋、鐵壺等物件。
劉連仁一年沒吃過熟食了。他立刻生火做飯,煮了滿滿一鍋土豆,煮到半熟就端下來,大口大口地嚼起來,他感覺這煮熟的土豆粉嫩嫩、香噴噴,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食物。離開窩棚的時候,他想把那床小被子帶走,再一想,這被子是給日本小孩子蓋的,他拿走了,小孩子會受涼的。他拿走了那把鐵壺、一盒洋火和一些土豆,他默念:“這位日本大嫂啊,對不住了,我是沒有辦法啊,我可不是小偷。這點兒東西,對你來說值不了太多,在我可是救命的東西啊!”
有了洋火,有了又厚又重、肚大口闊的鐵壺,劉連仁開始吃上熟食。那把鐵壺成了他的忠實伴侶,一直到他12年后被日本獵人發(fā)現(xiàn)還帶在身邊。
野人模樣嚇跑婦人 設(shè)法割發(fā)剃須
“山中無歷日,寒盡不知年”。有一天,劉連仁在山上轉(zhuǎn)悠,發(fā)現(xiàn)了一片栗子林,就找根長棍子,準(zhǔn)備打栗子。正好有個日本女人挎著籃子在撿栗子,一發(fā)現(xiàn)劉連仁,嚇得“哎喲”一聲,籃子扔了,逃之夭夭。劉連仁想,怎么人家見了他就像見了鬼似的,難道自己的模樣就那么可怕嗎?他來到一條小河邊,本來要喝水,一低頭,河里出現(xiàn)了一個人影:半尺多長的頭發(fā)亂草般遮住大半個臉;胡子也有一拃多長,糾結(jié)在一起;身上穿著一件日本女人的衣裳,一副妖怪的模樣。他嚇了一大跳,這是自己嗎?劉連仁輕聲喚著:“爺啊……娘啊……你們哪里能想到你們的兒子,在日本過著野人的日子?媳婦啊,俺連自己幾乎也認(rèn)不出自己了……”他不禁抽咽起來,兩行熱淚奪眶而出,在臟兮兮的臉上沖開兩道溝痕,滴落到河里,把自己的影子砸亂了。
后來,劉連仁就到窩棚里用日本人的劈柴刀割頭發(fā),在莊稼地里找了把破鐮刀頭,敲下一塊來,磨快了來刮胡子。
第三年學(xué)會挖洞穴 艱難度日患風(fēng)濕病
北海道的春、夏、秋三季,加在一起也就半年光景。秋天即將過去,劉連仁開始尋找合適的地方,一連挖了四天,手上磨出血泡,終于打好一個小洞穴。他到山下運了三趟土豆、一趟海帶,還拾來一堆木柴,以便在洞里煮東西吃。這是劉連仁的第二次“冬眠”生活。不承想,因這洞穴在兩個小山頭中間,有些低洼,等到化雪的時候,雪水順著地勢淌進洞里,成了水塘。
第三年冬天,他才找到挖一個合適洞穴的竅門:要挑山頂上的高地,山不要太高,地不要太寬;洞的深淺也要考慮,挖深了下面會出水,挖淺了容易暴露。而且,要一年換一個地方挖洞,這樣不容易被日本人發(fā)現(xiàn)。從此,他在洞里住,再也沒有遇到危險。
雖然危險避免了,但一個大活人在面積四五平方尺的一個小洞穴里待上半年,太遭罪了。悶在洞里,得忍受晦暗、濕冷,躺不下,站不起,只能蹲坐著,半年下來,把腿弄得僵直?;搜?,他從洞穴里爬出來,不會走路,要扶著樹慢慢學(xué)著走。頭兩年,學(xué)幾天就會走了。三四年后,要學(xué)兩個月。在穴居的最后幾年,要拖到秋天才會走上一小段路。
洞上面蓋著雪,而洞下邊流著滲出的水。常常,需要用棍子捅捅上面的積雪,免得把留出的氣孔埋死了;還需要用罐子朝外舀腳底的積水,免得積水多了把洞里淹了。一睡沉了就容易出事,合上眼一會兒,往往做噩夢,夢到被日本鬼子打罵,要不就夢到家里人遭到不幸,不到抽一支煙的工夫就會驚醒。年深日久,劉連仁養(yǎng)成了蹲坐著睡覺和不能睡個囫圇覺的習(xí)慣。
由于洞里濕冷,他得了風(fēng)濕病,關(guān)節(jié)痛得厲害。腸胃也搞壞了,常常拉肚子。
夏天防“小咬”木棍護身 不怕野獸最怕碰上人
夏初,山上的雪化了,劉連仁爬出洞來,開始室外生活。這時,北海道的“小咬”(一種叮咬人的昆蟲)來湊熱鬧了。它們成群結(jié)隊,爭相向劉連仁身上落,能隔著薄衣服咬人,一咬身上起一個大疙瘩。劉連仁被咬得沒辦法了,就到海邊尋來一塊船帆,把自己從頭到腳包起來。肚子餓了需要吃東西,他把船帆從身上取下來,那些“小咬”又向他發(fā)動進攻,尤其是咬他的頭皮和脖子。后來,他只得把頭發(fā)留起來,以便防護。
北海道的山里有很多野獸。他隨身帶著經(jīng)過修整的一根結(jié)實木棍,以便護身。他的命大,在13年的野人生涯中,沒有遇上成年狗熊、老虎等大型動物和成群結(jié)隊的狼,只是一次碰上了一只狗熊崽,另兩次碰上了落單的獨狼,這些野獸沒有和他作對,走開了。
其實,獨自一人在山里度日,他最害怕的還是人,是日本人。他天天躲著日本人,連三歲的小孩子也躲著,他怕小孩把自己的行蹤告訴大人,引來日本人抓他。他真的很擔(dān)心再次落到日本人手里,被抓回昭和礦業(yè)所遭受毒打,然后被逼著繼續(xù)下井挖煤,過著那種沒有自由、動輒挨打、提心吊膽的豬狗不如的生活。
海水煮飯設(shè)法生存 一小瓶鹽吃了五年
沒有鹽吃,就渾身沒勁,也容易生病。夏天,他想了個辦法,找了個酒瓶,到海邊盛上海水,用來煮飯吃。后來,他在日本人的窩棚里找到有食指那么長、那么粗的一小瓶鹽,當(dāng)寶貝一樣收藏起來,夏天舍不得吃,冬天進了洞穴里,吃飯時,用食指掂兩個鹽粒放在舌頭上嘗一嘗,就算是用鹽就飯了。這一小瓶鹽,他一直吃了五年還沒吃完。至于人們平時炒菜用的油,他十多年沒有嘗過一滴,更不用說吃到肉了。
他在洞里,費了半年工夫,將撿來的一個洋鐵罐頭盒子,改造成一個火爐,可以用來燒飯、取暖、去潮。開始,他燒火爐,發(fā)現(xiàn)光冒煙,怪嗆人,就琢磨是什么原因。他想起在家里燒爐子,爐底要墊一個爐箅子,這樣透氣,燒時間長了,還要定時捅捅爐箅子,讓爐灰落下去,免得把爐箅子的眼堵住了。他再看看那個洋鐵盒子,底面一個眼也沒有,于是,他想辦法在盒子底鑿穿了幾個洞。這樣燒爐子,上面再放上鐵壺,火勢旺,出煙也少。
他從昭和礦業(yè)所逃出來的時候,只穿著單衣,冬天凍得極少出洞。進山第六年,他從山下找來一件美式軍用皮大衣,很暖和,就當(dāng)寶貝一般,一直穿了六七個冬天。原來的鞋子穿爛了,他就撿日本人扔了的破布鞋、破膠鞋,因為自己的腳大,往往撿很多雙鞋,才能找到一雙能湊合穿的。他還弄來一塊船帆當(dāng)被子蓋,一塊狗皮當(dāng)褥子墊。下雨天沒有傘,他拿山下人家用來蓋稻子的大玻璃紙,披著擋雨,后來又弄來一把破紙傘,再弄來一把破布傘。一次,他弄來用小竹管裝的兩盒縫衣針,還有一個纏了線的線軸子,他行針走線,自己縫補破了的衣服,還有布鞋、膠鞋、雨傘等。
劉連仁習(xí)慣了晝伏夜出。一次走夜路,不小心碰上了一個日本人?;ハ嗫床磺?,那個日本人問了他一句“南歇里克達(日語,去干什么的意思)?”他不敢直接回答,怕暴露了身份,含糊地“噢”了兩聲,就徑直朝前走去。那個日本人沒有追問,事后他想,大概人家以為他是個啞巴。
有一年,北海道遭遇極其罕見的大旱,水塘都干了,田地都曬得裂了縫。山腳下的日本女人望著絕收的田地流淚,小孩子拽著母親的衣角“喁喁”地哭。劉連仁遠遠地目睹此情此景,也不禁感嘆,日本的莊戶人這日子過得也挺苦啊。再想想自己被日本鬼子抓走那年,老家也遇上大旱,村里的井都干得沒了水,吃水得到幾里外去挑。地主要租子,漢奸要給養(yǎng),他只得忍痛把一頭牛、一頭毛驢賣了。自己被抓的時候,家里還有兩畝地沒有種上麥子?,F(xiàn)在,老家是否也鬧旱災(zāi),地里的收成怎樣,爺娘和媳婦、弟妹們過得怎樣?他惦念著。有時候,他做夢,夢見自己和八路軍一起打日本鬼子。他總覺得中國有一天終究會打敗日本。他耐心地等待著。他必須活下去,活到回國的那一天,重新回到爺娘和媳婦身邊,摟一摟從沒有見過面的兒子——他肯定媳婦給自己生的是兒子。
責(zé)任編輯:邢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