閱讀秋天

◎胡明寶

　　秋日的一天，我在山間閑走，流光溢彩的山景正一點點將我融化。

　　不知何時，三伯趕著一群羊走過來，他被羊群簇擁在中間，像個快樂的帝王。三伯打趣說：“瞧瞧，走神了吧？連我的羊都沒心吃草了，仰著頭，凈看景呢。”我拉回飄遠的目光，向這位神清氣爽的老人點頭問好。三伯又揚起牧羊鞭在頭頂?shù)靡獾匾粧?，甩個脆響說：“咱山里秋天最美，美不勝收呢，好好瞧瞧吧。”我說：“三伯說得真好，秋天這本書值得好好讀啊。”

　　三伯的羊是黑山羊，這是我們當?shù)靥赜械钠贩N，身材矮壯，披一身夜色，栗色的大眼睛，觀六路；靈活轉(zhuǎn)動的尖耳朵，聽八方。它們從不懼山高路險，在山間行走如飛，沒有片刻的安寧。而今，按三伯的說法，為了一山秋色，它們竟能靜若處子，恍如參禪的行者，想想，這秋色得有多大的魔力啊。

　　可是山羊，這群在紅紫絢爛里潑一道漆黑濃墨的山羊，眼中的秋色又是怎樣的呢？

　　它們看著青草沿著春天的方向爬滿山坡，看著黃櫨、白楊、柳樹、銀杏、梧桐、槐樹、榆樹、杏樹、桃樹、海棠在春風里吹著小調(diào)打扮自己；又看著它們在盛夏里將生命旺盛的汁液化作花朵和青果，把山脊和山坡裝點得豐潤婀娜。它們低頭吃草，咽下一個個鮮腥濕潤和青翠芳香的日月。它們沿著季節(jié)一路走過，猛一抬頭，哎呀呀，仿佛一腳踏進了仙境，眼前的一切突然變得陌生起來：那滿目的綠呢？那盛放的花呢？那小小的澀澀的青果呢……碧綠的黃櫨竟然披上了耀目的紅妝；高大的白楊是不是從天上借來了金縷衣裳；一樹樹高貴的銀杏葉幻化成無數(shù)金黃的翅膀開始練習飛翔；火炬樹和鳴著黃櫨的紅色交響，槐樹、梧桐、榆樹酬答著白楊和銀杏金黃的圓舞曲；那些肥嘟嘟圓滾滾的桃子和嬌小玲瓏紅艷艷的海棠果，在枝葉間捉迷藏，卻總是不小心將自己暴露在陽光里……

　　山羊是一群山里的土著，卻第一次發(fā)現(xiàn)了這般秋色。震撼之余，它們開始莊重地閱讀秋天，沉醉地閱讀秋天，每一個芳香和火紅的情節(jié)，都讓它們忘了吃草，忘了追逐和漁歌互答般的歌唱。

　　看，它們栗色的大眼睛含情脈脈；看，它們智慧的胡須顫抖著。它們就要吟出一首首詩歌，像李白、杜甫、王維，像陶淵明、蘇東坡……

　　山羊，山羊，這就是你們閱讀的秋天嗎？

　　山羊沒有回答我，它們的靜默顯得高深莫測。它們簇擁著我的三伯，像一片云在秋色斑斕里飄逸。

　　山坡上一字排開的是幾十株高大的柿子樹，它們骨骼粗大，像我在地里勞作一生的鄉(xiāng)親?；鸺t的柿子在稀疏的枝葉間如繁星閃爍，一群花喜鵲圍著樹梢嘰嘰喳喳，飛來飛去，像鄉(xiāng)親在估算著金秋的收獲。啊，這是另一群秋天的閱讀者。它們從不肆意破壞這些舌尖上的美食，而是規(guī)規(guī)矩矩地等待，等柿子的主人架起云梯將柿子領回家。樹的主人總是為喜鵲留下足夠的美食，決不能讓它們空著肚子朗讀這甜蜜芬芳的詩作。

　　除了三伯的山羊、嘰喳的喜鵲，我還想問一問，夕陽下駐足遠望的黃牛，明澈小溪里的游魚，結(jié)隊飛過草地的麻雀，沿著山路盛開的波斯菊，草叢間追逐的野兔，它們是不是飽讀秋色，又把秋天解讀得如此生動、明麗、活潑。我還想問一問，路過身邊的每一縷風，飄過身邊的每一片葉，粘在褲腿上的每一粒蒼耳種子……

　　閑走山間，我像一片葉沉溺于秋天的繽紛。其實，不只是我、三伯、羊、牛、野兔，還是喜鵲、游魚，抑或一片燦爛的葉，在秋天寫就的史詩著作里，誰不陶醉，誰不愿做個忘卻歸路的閱讀者？